宋怀桂是谁？也许你会对她的名字感到陌生，但由她创立、推动和影响的许多个“第一次”，却改变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时尚面貌与生活方式： 中国第一支时装模特队 中国走出的首位世界超模 中国首家模特经纪公司 中国第一例涉外婚姻 中国第一家纯正西餐厅 第一个涉足中国商圈的法国时装品牌 ……
身穿皮尔·卡丹晚装的宋怀桂， 坐在北京马克西姆餐厅内，摄于1985年。 图片：©杨凡
在上世纪80年代至2000年初，掌握七国语言的宋怀桂成为中国与西方世界沟通的一座重要桥梁，法国时装设计大师Pierre Cardin先生曾言，“每当我想起中国，就会想起宋女士。”而在电影导演姜文的口中，宋怀桂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朋友，一个很独特的朋友，也是一个很仗义的朋友。” 宋怀桂女士的人生堪称传奇，却少有生平事迹的详述。2006年3月21日，宋怀桂离世，在那个时尚还没成为全民话题的年岁，社交媒体亦未见踪影，而她生前所挥洒下的一幕幕传奇，便从此驻留在了那些与其共事、获其支持、受其提携的同侪们的记忆之中，不时从每个人的一言一语中，我们得以了解宋怀桂女士璀璨人生中不同侧面所投射出的闪光点，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曾海文《宋怀桂肖像画》约1975年 水粉墨水和纸本46.5×29厘米私人收藏 图片：© A.D.A.G.P., 巴黎
而值得庆幸的是，在宋怀桂女士之后，随着中国时尚产业在产品消费和文化意识上的进步，越来越多的媒体与公共文化机构开始向中国时尚的源流与启蒙发问，宋怀桂的名字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被更频繁地提及。上周，全球首个关于宋怀桂女士生平及其所处时代为主题的博物馆展览，“宋怀桂：艺术先锋与时尚教母”特展在香港M+博物馆正式拉开帷幕，为更多乐于了解宋怀桂女士和中国时尚发展历程的爱好者提供了一个新的窗口。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 服装：Pierre Cardin Archives，摄影：梁誉聪
想要梳理、介绍和展示这位传奇女性的一生并不容易，早在M+成立之初，馆内相关负责人便着手于对宋怀桂女士资料与文献的收集和整理，而参与本次展览筹备的三位策展人，前M+希克资深策展人及策展事务主管皮力、M+视觉艺术德英副策展人武漠、M+设计及建筑副策展人顾谈雅，面对多达6500份的档案和文献，通过年代的细分排序、文献与展品实物的对照、信息来源交叉验证，最终精选出320余件作品呈现在本次展览中，同时在展区的逻辑编排上以“问答”的形式，为大众清晰明了地介绍了宋怀桂作为艺术家、商人、时尚人士和文化大使的四重身份，了解宋女士，也是回望那段现代时尚与文化在中国发迹的历史。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梁誉聪
1937年，宋怀桂出生在北京的书香世家，父亲曾在民国政府任高级文官，母亲对小时候的宋怀桂要求极为严格，不服输的性格也在她的心中生了根，为她未来的丰富多彩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梁誉聪
宋怀桂身边的老朋友们都爱亲切地称她为“Madame Song”（宋女士），这与她在80年代成为法国时尚品牌Pierre Cardin的中方代表相关，法国都会文化中的敬称Madame，就随着宋怀桂女士归国而被悄然地传递而来。 作为整场展览的首个部分，“谁是宋女士？”展厅用一系列宋怀桂女士生前所穿着的Pierre Cardin标志性礼服和套装，来唤起人们对于宋怀桂女士形象风格的认知。就比如海报中宋女士斜靠在马克西姆餐厅桌前演绎的多层薄纱堆叠晚装，就来自Pierre Cardin 1984春夏高级订制系列。
皮尔•卡丹，1984年春夏高订系列晚装，M+，香港 服装：Pierre Cardin Archives，摄影：郑乐天
而在套装部分则更能够反映出宋怀桂女士个人对服装造型的见解，特别是居于展品中央的一套红色印花上衣与黑色铅笔裙的搭配，据策展人顾谈雅在开幕论坛中的分享，宋女士特意要求对下装做出改动，上衣面料同款的花色被替换为深沉内敛的黑色，将西方的热情张扬与东方的含蓄内敛平衡得恰到好处。沿着展厅的陈列脉络与影像装置一路欣赏，宋怀桂的衣橱和相册恍惚间呈现在观众们的眼前。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 服装：Pierre Cardin Archives，摄影：郑乐天
在第五届洛桑国际壁挂双年展上，宋怀桂与她和万曼的 合作作品《构成2001》（1969），摄于1971年 图片：© Marcel Imsand © Photo Elysée, Lausanne
如果说时尚是宋怀桂女士最为人所熟知的一面，那么艺术则是她一切创作萌芽与精神的根源。18岁时，宋怀桂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师从董希文、吴作人、艾中信等名师，后续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沈从文亦是其艺术史课程的老师。而随丈夫万曼移居保加利亚后，宋怀桂在60年代初继续在索非亚大学攻读油画专业深造。在东西方教育的交融与碰撞之下，她的油画风格也从写实中逐渐流露出西方现代主义美学的特征。
宋怀桂《全家福》 1960年代末油彩布本82×92厘米 私人收藏鸣谢宋小虹
在60年代末期，宋怀桂不再满足于绘画层面上的表达，转而跟随丈夫万曼一同在艺术壁挂上展开创作的新尝试，夫妻二人受到法国壁挂艺术家让·吕尔萨的影响，将传统中用作保温功能的壁挂赋予艺术气质，在宋怀桂的壁挂作品中，常常可以见到她将东西两种艺术体系中的符号进行结合，就比如展厅中出现在《蝴蝶——庄子的梦》，其外形灵感来自于庄周梦蝶的故事，而挂毯细节之处又隐喻着女性特征，呼应着70年代西方盛行的女性主义。
宋怀桂《蝴蝶──庄子的梦》 1970年代中期羊毛130×99×12 厘米 M+，香港摄影：郑乐天
当宋怀桂成为丈夫万曼在艺术创作中最为亲密的伙伴后，两人常出现在艺术文化展览中，也正是在巴黎的一场家具艺术作品展上，宋怀桂结识了Pierre Cardin（此时他已到访过中国），并欣然接受了将其品牌带入中国时尚语境的重任。尽管进入80年代后，举家迁回北京的宋怀桂因为Cardin的邀约而放缓了艺术的创作，但她对美的感知、欣赏与追求，从画板和展厅延续到了灯光闪耀的T台与北京马克西姆餐厅。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梁誉聪
Pierre Cardin先生不仅邀请宋怀桂女士出任其品牌的中方代表，更委托她筹备马克西姆餐厅在北京的落地。也可以说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宋怀桂女士的个人影响力辐射到更广泛的境地，开始深入到除时尚穿着之外的生活方式、文化观念等领域。
宋怀桂与她的作品《蝴蝶——粉红色的构思》 （1983—1985），摄于1980年代中。图片：©杨凡
如今，马克西姆餐厅已经矗立在崇文门整整四十年。1983年，秉承着对巴黎马克西姆餐厅装修和纯正西式菜品的精美复制，宋怀桂从日本请来室内装修团队，并由法国厨师亲自掌控菜肴出品水准，成为当时北京的一道独特风景，甚至登上了那年9月26日的《新闻联播》。 在宋怀桂女士的号召下，北京马克西姆逐渐成为外籍人士在中国的乐土，亦感召了一批批年轻的文艺工作者在此相聚。他们在这个自由交流的空间中结识智趣相投的伙伴，初出茅庐的第五代导演、港台演艺圈人士都是这里的常客。就像姜文所说，给二十几岁时的他打开了眼界，“对于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来说，在这样一个东西方思维思潮碰撞交织的力量中成长，让我对世界有了一些正面的认识和了解。”
宋怀桂身穿皮尔·卡丹设计的晚装， 坐在北京马克西姆餐厅内， 摄于1980年代中。图片：©杨凡
在那个摇滚乐还未被广泛接受的年代，是宋怀桂女士的鼓励，让崔健等音乐人获得了一片绿洲：当马克西姆结束常规营业后，卷起地毯，这里就变成了他们纵情摇滚的地盘，这是当时那些年轻的摇滚人们难得的能够演出、谋生之地（摇滚乐手的卖票所得全归个人）。崔健这样形容马克西姆的独特性，“它能给你一种非常轻松的、平等于所有人的对娱乐精神的尊重，在某种程度上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梁誉聪
在第四展厅“时尚教母”中，着重介绍了宋怀桂女士对中国早期模特行业的扶持与推动，进而证明其在中国时尚界不可撼动的先锋地位。以年份计数的中国模特行业发展时间轴清晰地记录了在中国“模特”这一舶来职业是如何从无到有，继而步入正轨的。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梁誉聪
1979年，当Pierre Cardin先生初来中国，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新中国的第一场时装表演时，台上身着时装昂首阔步的，是由Cardin先生挑选的8名法国模特与4名日本模特。宋怀桂在保加利亚期间也曾做过兼职模特，而当她成为Cardin先生亲密的合作伙伴后，便主动开始承担起在中国寻找模特面孔的任务。
在北京马克西姆餐厅举行的皮尔·卡丹时装秀， 摄于1985年。图片：©肖君
但一开始的进展并不顺利，国内对“模特”一词完全没有概念，更不用说专业的培训机构，宋怀桂就去北影厂、体育学院、工厂，如星探那般寻找合适的面孔，游说他们来参与到这个在国内前所未有的活动中。1981年，中国第一支模特队在宋怀桂女士的努力下，就此诞生。 而宋怀桂也并没有将他们的职业生涯局限在彼时相当有限的国内市场，反而抓住机会为这些充满未知和懵懂的新面孔们，尽可能争取在海外亮相的机会。1985年7月，宋怀桂带领着中国模特第一次被允许出国，在巴黎的舞台上进行服装表演。受到她的影响，1989年，资深时装秀导演张舰组织了首届中国超级模特大赛，后又在1998年成立了国内首家模特经纪公司。
宋怀桂的模特团在巴黎，摄于1985年 图片：Benoit Gysembergh via Getty Image
诚然，今日有无数人以“时尚教母”的头衔自居，但早在它变为一种流行语之前，正是宋怀桂的存在，为“时尚教母”四个字赋予了超乎想象的吸引力。
作为北京马克西姆文艺沙龙中的一员，意大利导演Bernardo Bertolucci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选中宋怀桂女士出演电影《末代皇帝》中隆裕太后的角色，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出现在电影中，早年与丈夫孩子定居保加利亚期间，她已在多部影片中扮演东方女性角色，而这一次的与众不同之处，则在于启发了她追溯东方传统美学的艺术冲动。
饰演隆裕太后的宋怀桂在《末代皇帝》 拍摄现场，摄于1986年 鸣谢RecordedPictureCompany授权使用
这直接影响到她晚年全身心投入的时装策划《五朝霓裳》，在国际上推广中国传统服装，同时也是在西方时装文化滚滚而来之际，努力唤醒中国人对自身时装文化和个人身份的认同，正像她一直所践行的那样——在国内，她喜欢穿着Pierre Cardin的时装，而到了国外，旗袍总是她出行时的首选。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郑乐天
以“文化大使”作为展览的最终章节，亦可以延伸至近三十年来中外时装设计师们以中国意象为灵感的创作，展厅中不乏马可、张卉山的代表作品，呈现出中国设计的不同面向，亦给观众留下更多的讨论空间。
展览现场，摄于2023年，摄影：郑乐天
“宋怀桂：艺术先锋与时尚教母”特展即日起于香港M+博物馆向公众开放，也将成为大众开始了解她的起点。四十多年前，宋怀桂女士在组织模特训练时，对着那些刚刚脱下工作服、换上华丽时装的年轻人说，“以后我们便要穿这样的衣服，你便要这样生活，以后中国人都要这样生活。”
宋怀桂和她训练的中国模特在紫禁城拍摄时装照， 摄于1980年代。图片：©杨凡
或许当时听起来实在异想天开，但如今，这个梦已经越来越真切了。
撰文：善来 编辑：Lexi Chen 美术：小乙 图片由M+博物馆提供
